不可磨灭的意思
(父亲虽是商科出身,但工科的东西他也爱研究的很。小时候,我看他下班回家里磨了好多小玩意儿,有磨的木头牛、木头猴子、木头蜥蜴、木头飞机还有石头牛、石头鱼,我的印章也是他自己捣鼓的,现在还在用。他的那些玩意儿我从小玩到大,木头蜥蜴的舌头被我掰掉了,石头鱼被小妹摔到瓷砖上,成了冒牌的双鱼玉佩。父亲既不是这块的专家,也不爱收这些玩意儿,只是磨着玩,用现在话讲:“就是玩儿”。人的一生好像就是打磨的过程,有的人打磨了成了不少件;有的人在打磨一半放弃了,开始磨下一件,这叫移情别磨了;有的情意绵绵,从一而磨到终;有的人磨的磨的就死在了磨床上,这是把自己磨进去了;还有的人前半辈子磨好的东西,后半辈子叫他人拿去磨了;有的人磨的东西是别人已经磨好的了,自己拿过来继续瞎磨,最后磨不出个什么名堂。打磨物件也是在打磨自己。有些东西被一个不留神就被磨没了,像青春。有些东西怎么都磨不掉,就像我的那块黄铁矿片上有几个银铁屑,我问这是怎么回事?父亲说:“磨的时候没注意,温度太高,长一起了。”我现在写出字的很黑,大概是墨水和她的影子磨的太热,长一起了。)? 【误诊】
马二的记性很好,可他却怎么也记不起他和陈雨晴是怎么分开的。 马二之前常常上陈雨晴家,进门就喊“媳妇”,男人不在家还好,在了就是当头一锤或蹬个仰马翻再加上拘留七日。我们都奇怪,人家都已经过了门,睡床上了都,干嘛还叫人家“媳妇”。马二只是反问一句:“哪有?”,你说有意思吧。 哪有?马二是不记得他们早掰了,只记得他俩的游园旧梦,陈雨晴把手搭在他的肩上,二人并坐在青博格湖边的大石头上,晚风微冷,陈雨晴赤裸着脚,一上一下点着湖面,一圈圈映着月光的涟漪把马二看入迷了,星光深幽处推来的浪花不觉得吵人,白沫挂在她的脚踝,马二很想帮她擦去。再就是二人在人民广场挖着刨冰摊五块钱的水果沙冰吃,冰冰爽爽的记忆,马二一想起,那张马脸上就泛起骄傲与天真来,我们猜是他当年沙冰吃的太多,记忆被冻住了。“分手?哪有这档子事”,马二糊涂成这样,大家都为之叹惋。当年那场病,让他糊涂且浪漫了一世。 马二是个活在记忆里的人,他对过往不分巨细的记得很清。包括周三该吃什么药、一长串药的名字和成分,陈姨去的驾校班的号码,杰克·伦敦小说扉页上的小字都记得一字不差……风吹进他的耳朵后,就再没出去过,所以他的耳朵很大;气味分子游进了他的鼻腔后,由鼻黏膜传到嗅神经,就和大脑海马区(储存记忆的地方——作者注)焊在起来了,跑不掉;陈雨晴的眼睛进入他的眼睛后,就像光学成像原理,经过时间的冲印成了永久性的底片。他非常认真地说他心里有座博物馆,他就是馆长兼管理员,但不开放给人看。当然,在我们看来他是属老鼠的,有存物癖正常,没他说的那么玄,根本不信他的放屁。 马二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朋友(我们先是医患再成为朋友的),主任最后敲定先不叫他住院。原因是上面专家小组开会探讨过后,认为他的问题不一般,因为查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来,但症状却是个大症状,乱认人可不行的。但排除韦尼克脑病,现阶段看脑部功能不算很差,记忆力甚至优于常人,药开好了,先送给康复科的同仁那里做个初步疗养,那边环境也比院里舒服,定期来做心理辅导后再看。 那天是他的朋友架着他来的,说他四年前急匆匆回国,回来就得了一场大病,自己藏起来也不治,结果就脑细胞损伤,“陈雨晴”这个名字就一路从卧室的床叫到派出所,从派出所叫到精神科病床。马二来的那天正好也是雨天,四月的浦江上多阴雨,偶尔伴着雷鸣,忧郁的气息不适合病人康复,这座城市的郁云压的太重,气压低沉,如果不安空调,房间里呆久了,容易呼吸不畅。这会儿突然进来一个满身风雨味的马二和他的朋友,倒带来了一些空气,虽说不太好闻。 马二说他可以证明他就是陈雨晴的老公,我也无聊地就听他论证论证。 “我现在家里还有她给我寄的信,这儿(马二掏出钱包),这儿是她的照片!”马二给我指认似的拿着照片。我说这怎么能算呢,这起码得有婚姻证明啊。 他说道,这倒不必,我俩是私定终身的,行的是古希腊理性主义那一套,就没那证。接着就阐述他的那一场游园旧梦和刨冰摊的事情。后来他出国读书,仍旧是保持联系,似乎回来就不对劲儿了,好像闹了一番,自己就生了场大病,没想的去看医生,一久就出了小问题,等他好了后陈雨晴就不认他了! 那天我们大谈彻谈到医院下班。他在匈牙利学的设计,我虽不懂他所描绘的线条美,我是个土老帽,唯一一点搭的上话的见解就是认为锅盖还是圆的好。“您不要急,我们明天上班再来吧,我帮您把专家号挂上,明天张大夫来给您看看。” “我能不急嘛,这样的大事,我能不急嘛,我的证据多着呢,也不要张大夫了就让你看就行,我和你聊的来。现在一时半会儿给你讲不清,我把头放你这儿,你自己查,查完给我送回来就行了,我赶着找我媳妇。”马二说话神叨的样子,不是我这样的实践期刚满五年的医师可以操刀的,还是推给了张大夫看。 后来我们在医院还见面几次,见面聊陈雨、聊最近状况,也聊饮食,他还是老样子。不过我不久就被调去南方医院了,浦江的空气实在不好。 记得旁边科室的同事有天说马二好像鼻涕纸,用时急需,用完就丢纸篓。我说你这话不对,胡适有句诗来着:有召即重来,若亡而实在。不过这话太不尊重我朋友了。 马二的病最后好没好?我不知道,康复科的同仁跟我聊到他时说:“马二最后出康复科的时候我们问她以后还乱叫不叫人家媳妇了?他说不叫了,还说:‘妈的,我不叫陈雨晴媳妇可以,但陈雨晴不知道我不是她老公了啊,你们得去给她讲明白才行’!” 几年后,一次总结病例档案报告时候我还在想,或许是陈雨晴神经错乱糊里糊涂跟别人跑了? 难道是我误诊了?
【失去赞穆尔的牛羊】 赞穆尔一早开着车到载着帕夏去水磨沟看荷花。 赞穆尔以前是放羊的,放羊是要会数羊的,赞穆尔骑上马就一个弹舌“举律”(哈语:走——作者注),白的、棕的、焦黄的、黑的云朵群就缓缓移动起来了,赞穆尔一个也不放过,点的一个不差。他把羊群从小渠子的山南坡赶到山北坡吃草,每天来回赶个六里路,绵羊不像山羊的养法,不能走远,跑多了掉秤,走少了得病。中午就吃打的馕和酸奶疙瘩,有时见山里面云撞云了就早早回去,有时不下雨就在慢赶一会儿。牛不用数,牛不乱跑,赞穆尔家牛也少,六棵西伯利亚冷杉正好围了一个圈,牛就在里面,不用人看,山里没狼,狼早跑完了,吃小孩腿的山怪倒是有,那些山怪藏在母亲麦合的睡前故事里。
跟着小渠村六队上了五年学就出来了,进学校时候十四,出来十九,已经是个尕小伙了(意为年轻的小伙子——作者注),但还没成为儿子娃娃,因为他还没吃过老虎(新疆话:吃老虎=亲嘴——作者注)。父亲骑着摩托车把他从小渠子里面驮出来,到混沌的乌鲁木齐里跟叔叔卖牛羊肉,城市里没有活的牛羊,只有奥尔良鸡腿堡和小肥牛火锅店。赞穆尔的汉话讲的比在城里买卖牛羊肉七八年的叔叔阿普还好。 父亲安顿好赞穆尔,在弟弟阿普家住了四天就原骑上摩托回小渠子了,阿普家在黄河西路,门口就是六中附小,小女儿古丽在里面念双语班,二女儿帕夏在考上新师大读俄语,大女儿米娜已经是边疆宾馆的翻译了,二十四岁不小了,到了结婚的时候,有对象,是乌市本地的,老婆子在社区上班。“城里不像我们集上掰指头讲价格,都是明码标价,你称完收钱就行了,别的不用,切肉时候小心一点。”阿普把赞穆尔当亲儿子养的呢,来的当天中午就带他吃抓饭烤肉,晚上关门后,带到五一夜市吃点羊杂,三个男人喝了一箱乌苏。赞穆尔吃过烤肉和羊杂也喝过乌苏,但没见过街上这么多人和如此亮堂热闹的夜市摊子。小渠子晚上都悄悄的、黑乎乎的,土路上也没路灯,地上的山泉到了晚上尤吵,天上的银河看的一清二楚,牛羊都悄悄的在圈里梦着它们的发情对象。而城市的晚上是热闹的,路灯把人眼睛刺的睁不开,车喇叭在夜市门口响个不停,牛羊也不安分的在锅里被葱姜蒜爆炒,赞穆尔睡在叔叔家,他梦的都是他的牛羊和小渠子的青山冽水。 不到几天赞穆尔就混熟了切肉、讲价、称重、装袋、收钱的路子,阿普看他做生意、打交道来比自己灵光多了,就交他看店,自己找了个新营生,跟朋友跑出租去了,现在包括赞穆尔家里五张嘴,都等着阿普喂呢。 十九岁的赞穆尔没吃过老虎,也没喝过可乐,以前有喝过冰红茶,他说不好喝,没奶茶好喝。他的刷牙池是他家门前临水的一个小坑,两个拳头大,一个羊蹄深,可能是原来哪个石头的居住地,后来石头被城里人拾上走了,留下这么一个圆坑,山泉渗入地表流进来成了一个小水池,水清清的。每天清晨母亲叫他蹲在小坑边把牙刷净再吃饭,晨光斜照到小池子里,小池子里的那些寒凉的星光、月光就都褪去了。小池子里的水清的不像水,像空气,池底的小石子、牙白的草根、杉树上掉下来的针叶都看的清清楚楚,一摸,还凉飕飕的。这小池里的水把赞穆尔洗的干干净净的,他的心也干干净净的,一直没想着吃老虎的事情。 赞穆尔勤劳能干,几年下来牛羊肉店生意一年比一年好,大概是日子好了,吃肉的人也多了。二女儿帕夏也常在寒暑假来店里帮忙打工,这一对年岁相仿的漂亮男女在牛羊排骨间越看越上眼,他看她就开心,她看他就高兴。饮食男女,人之本性。 他们吃的老虎比长白山上的老虎都要多了。 今天是帕夏暑假的第一天,赞穆尔开着叔叔阿普的桑塔纳到了公园。 两人走过一片郁金香群,荷花围着白玉桥生长,有的不知羞的绽出粉蕊,有的矜持些只是半露菡萏,烟柳玉桥,八月的艳阳天,最美不过是纵花袭人亦不若也,最满不过是春心一片付对了海棠,既美且满的帕夏觉得今天比带了金戒指还高兴。花一样的帕夏心里觉得这个哥哥,能嫁。可这时突然天色霎暗,赞穆尔慌忙抱紧帕夏,乌市毫无预警的刮起了一场沙尘暴,赞穆尔明白,满天的黄沙是他曾丢弃的牛羊。